或許在當代世界，中醫與現代科學的結合研究，是勢所必然，也是推廣中醫的有效捷徑。從這個意義上說，多元的價值，不僅在于保護各國文化的多樣性，更在于理解世界的方法體系上，同樣需要百花齊放、彼此融合。

　　主持人： 龔丹韻

　　嘉賓：吳煥淦 (上海市針灸經絡研究所所長，國家973計劃項目首席科學家)

　　龔丹韻：近日，中國申報項目“中醫針灸”，與京劇一起得到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審議通過，將其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然而，也有人說這雖屬文化喜事，卻并不代表針灸的科學性和醫學地位相應提高。您怎么看?

　　吳煥淦：我認為申遺成功的前提，恰恰得益于針灸的國際認可和醫學地位。目前，全世界160多個國家都在應用針灸治病，國外的針灸師至少有20萬人，美國獲得資格認證的針灸醫生超過1.4萬人。美國的醫療保險，已把針灸列入了醫保范圍。就連美國軍隊，也在使用針灸治病。世界衛生組織，甚至還向全世界推薦43種疾病 (如頭痛)使用針灸治療。針灸的服務產值每年約100多億美元……美國NIH通過認證，認為針灸治療某些疾病確實安全有效。可以說，中醫針灸已經在國際社會上被廣泛接受。

　　所以，此次申遺成功，或許正是針灸的醫學地位越來越獲得國際認可的一種結果，而非起因。

　　龔丹韻：但中醫的經絡理論，似乎難以用西醫的科學方法來解釋。針灸好在實驗操作容易快速證明，而中藥機理更加復雜，整個中醫想要被國際認可，似乎有著難以跨越的鴻溝?

　　吳煥淦：雖然中醫理論與西醫的科學解釋看起來似乎難以融合，但是近幾年來，隨著中醫的發展，許多科學技術手段，已經越來越多地應用到中醫研究中。比如艾灸腳趾處的至陰穴，可以扭轉胎位不正。據統計，妊娠7～8個月的孕婦矯正治愈率高達90%以上，一般五次以內就能見效。如此顯著的結果，引起了諸多國際研究者的興趣，部分學者從神經反射角度，試圖進行科學解讀，這個案例成為國際的熱門課題。此外，還有足三里穴治療胃疼等等。

　　相對而言，中藥機理復雜，實驗過程繁復，證明起來也難度更大，但并非不能實驗。我國已經有一些肝病的中成藥，如扶正化瘀膠囊 (片)，通過美國FDA審批，免試一期臨床，直接進入二期臨床。針灸是中醫國際化的排頭兵，最快也最先被接受。我相信，隨著國際對針灸的普遍認可，中醫藥等更全面完整的中醫體系，會一步步被國際社會接受。

　　我非常理解大家以科學思維對中醫的質疑，其實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種質疑，可以推動中醫用更多元的手段去發展。中醫研究，現在已經開始聯合多個學科一起合作，如生物學、物理學、化學等。比如研究艾灸的作用機理時，我們運用了紅外光譜技術，結果發現傳統艾灸和人體穴位紅外輻射光譜歸一化處理后，高度一致。

　　或許在當代世界，中醫與現代科學的結合研究，是勢所必然，也是推廣中醫的有效捷徑。耳針系統的命名還是法國人諾吉爾提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多元的價值，不僅在于保護各國文化的多樣性，更在于理解世界的方法體系上，同樣需要百花齊放、彼此融合。

　　龔丹韻：您曾經參與過針灸的申遺工作，您覺得最大的難點在哪里?

　　吳煥淦：我參與的是申報陸氏針灸療法為上海市和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工作。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名醫陸瘦燕就開始將實驗研究引入針灸學領域，這是我國最早以實驗方法研究針灸。近幾年來，上�？粗嗅t和冬天吃膏方的人數逐年遞增，一些名老中醫門診人滿為患，接受人群越來越廣。上海的針灸水平一直處于全國前列，是國家重點研究基地。有這些良好的基礎打底，申報過程非常順利。所以，在我看來，最大難點不在于申報本身，而在于如何繼承和發展。

　　比如說陸氏針法中，最有名的當屬“燒山火”“透天涼”手法，但是很可惜，沒有繼承下來。“透天涼”這種手法對感冒發燒療效顯著，可是現代人感冒習慣吃藥，簡單方便，誰還會愿意跑醫院扎針?久而久之，很少有人會在感冒發燒這種小病上看針灸。國內大多數病人，都是遇到疑難雜癥，不得已才會找中醫。反而不像國外，牙疼等病直接去針灸治療。這也是中醫針灸現代發展和繼承的難題。

　　此外，中醫的培養，不同于西醫，特別依賴經驗實踐，不同流派也有各自的理念。師帶徒，手把手教，是最理想的方式。這就造成現代的中醫學生非常辛苦，他們在本科教育時，不僅要學文言文、學中醫基礎知識，還要兼學西醫知識。之后到醫院或研究所，選擇導師和流派，繼續學習。這樣的好處是，現在的中醫師基本都能用西醫知識向病人解釋病情，也可以結合西醫的診斷，作為輔助。但是反過來，很少有西醫學生熟悉中醫，中醫知識的傳承比較局限。所以，想要成為名中醫，需要很高的綜合文化水平，需要真正對中醫有興趣，由衷地喜愛它。

　　龔丹韻：藥王孫思邈曾說“殺生求生，去生更遠”，堅持少用有生命的活物入藥。中醫的背后，不僅是治病求醫之道，更是中華民族天人合一、萬物循環辯證的文化理念。

　　吳煥淦：有句古語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醫道即人道，醫者要有醫德。這個“德”不僅體現在對待人類自身的健康與生命上，也體現在其他有生命的物種上。在古代，中醫就提倡善對萬物，認識到了人與自然的和諧與統一。中醫講究的是整體觀念，不僅涉及疾病本身，也涉及人的生活態度。學習針灸及中醫的同時，也在學習中華文化，學習我們民族的處世之道。因此，申遺的成功，并不僅僅是一紙證明，更是對中華文化的一種推動。

　　近幾年中醫的復蘇并非偶然，和國學振興、古典文化保護等潮流幾乎齊頭并進。歸根結底，得益于老百姓文化水平提高，對傳統醫學有了更深的了解，對中醫的有效性和養生保健作用有自己的判斷。追求高科技和形式邏輯的時代，從來就不意味著排斥古人優秀的經驗和遺產。這也是申遺最本質的含義吧。